上周写了一篇《文字2.0与文化0.2》,此后因为读者的留言,有过如下的互动:
【资料图】
正是因为上面的这种互动,所以今天索性先挑明本文的主旨,那就是更直截了当一些谈谈我对刀郎的《罗刹海市》的歌词和歌曲火爆现象的看法。
首先,不论该首歌曲的全球点击量究竟多高,那些统计数字是否靠谱,我相信至少在中国内陆,这首歌在眼下应该是被大众所追捧的。
其次,一件文艺作品被大众一度狂赞,并不代表它就一定多么有价值,在人类的文化史上,倒是有过反例,就像我在《被国葬的诅咒者和他笔下的人民》里提到过,当初易卜生的《人民公敌》上演后,几乎被举国痛骂,作家为此出国避风头,同时,该剧在世界范围内也没有受到欢迎,而是在不同的地区都遭遇过禁演。然而,到了今天,我们都知道,这才是跨时代跨地域的经典。
这说明,一来真正杰出的作品有可能具有一定的超前性,以大众的思想深度和审美标准不一定能马上适应,二来有时某个作品就像《皇帝新装》里骗子制作的“衣服”,不管真实价值是什么,除了一个小男孩之外人人都要叫好,甚至恨不得一个比一个吹捧的厉害,就是因为别人都在叫好,都在吹捧,这就是属于个体被集体风潮所裹挟,大家不由自主地盲从。
再次,我觉得,某种程度上,或许可以说,以前也有过一个小规模的《罗刹海市》现象,那就是钱钟书先生的《围城》当年在民国知识份子圈子里的爆火。
在我看来,《围城》也有点被捧得过高,其实它比较突出的特点,大致上也就是“抖机灵”,不动声色地暗讽而已,至于是否都能有现实人物或事件对号入座,时过境迁之后,倒是也没有多么重要了。书中也不乏有一些漂亮文字,算毒舌也好,算警句也罢,能让人会心一笑或击节叹赏,只不过如果与博尔赫斯的文字对照,就会感觉前者当中似乎小聪明挺多,却并没有多少后者那种大智慧。
所以,尽管《围城》中有些闪光点,但论整部作品,不要说不能与厚重的《癌症楼》之类的相提并论,就是和毛姆或格林那种同样篇幅不长的作品相比,也显得思想单薄。
然而,《围城》的“抖机灵”,好歹是扯得上一点文化的,因为钱先生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,算是读过不少书的人,也曾负笈英伦,终归有点眼界,因此虽然在某些方面,钱先生的见解不一定多么深刻,或许还不如他的一些前辈,比如晚期的严复与康梁,但是论文化素养,以民国知识圈层的平均水准,可能钱先生的确算是翘楚。
所以《围城》被视为经典,固然是因为那个时候的现代白话小说,也就发展了二十多年,还比较稚嫩,因此有点矮子里面拔将军的味道,但单论文化,也不容置疑确实是有一定含金量的。
《罗刹海市》则是以文字2.0后对汉字的理解,来拆字“抖机灵”,而文字2.0,本身就是向下迁就的产物,或者更直白地讲,是有文化向没文化看齐。
比如说,对于鸡的繁体“雞”,既然要简化,就要避开复杂一点的负责形声的奚,那就不得不从古人很不规范的草写中,找一个替代,于是找到类似又字形态的源出依据,按理来说,这个类似又字形态的草写本也不是又,然而那样一来可能又增添麻烦,就干脆算作是又,好在又的原初之意有右手的意思,所以简化后的构字逻辑便总算不至于完全莫名其妙,也就是可以理解为右手抓住一只鸟,将它驯化为鸡。从扫盲工作的实操性考虑,这种新的构字法也有它的理由。
因此,对于刀郎这一代接受文字2.0教育的人来说,你不能要求他像高阳或金庸那种接受文字1.0教育的人那样懂拆字的艺术,有想象的留白,又有回味的韵味,把鸡字拆成又鸟,大概既说明了他的知识结构,可能也多少说明了他的文化品味。
应该说,对于一首流行歌曲来讲,鸡字拆成又鸟固然很浅显直白,但是也没有什么,毕竟这不是写《管锥编》,不需要古今中外地炫耀学问。
只不过,一旦文字2.0教育反映出的与传统文化的疏离,被拿来论证多么发扬光大了传统文化,就显得滑稽了。所以,看到一些短视频之类一本正经地把《罗刹海市》与传统文化挂钩,就让我感觉传统文化可能真地快失传了。
实际上,备受很多人推崇的那句“勾栏从来扮高雅”也反映出词作者对传统文化并不熟谙,而是想当然的成分居多,真正了解一点传统文化的都知道,勾栏从来都是以媚俗来赢取受众,甚至不忌讳恶俗和低俗,讲求高雅的是青楼,至于明清之际的青楼究竟有什么规矩,我以前有系列文章介绍过,这里就不扯得太远了。
最后,我想说,现在也有一些反弹的声音,比如把《罗刹海市》的火爆现象和乌合之众以及民粹主义关联起来,这是一件好事,总比舆论人云亦云地一面倒要好。只不过,《罗刹海市》终究就是一首流行歌曲,从思想层面来说,也没必要与它太较劲,因为歌曲毕竟有天然局限,歌词写得再深刻,也深刻不到哪里去,哪怕是诺奖背书了的鲍勃·迪伦,他写的歌词,其实也还是不能和那些伟大的小说或诗歌相提并论。
此外,本来在蒲松龄的原著里,倒是没有罗刹之地的大众都是纯洁的小白羊,只是有坏蛋颠倒黑白这层意思,这不是因为蒲松龄已经超越了中国传统的“忠奸史观”,而是人家的主旨大概根本不是社会批判或思想批判,就是古代落魄文人发点牢骚,做点梦而已(请参看备注一)。
但是由于刀郎的这首歌,《罗刹海市》和当代解读者成为一种新的“共在”之后,所谓“四大恶人”突然冒了出来,这样一来,再新的歌也仍把人带回思想的老路:仇官、仇富,希望名人倒霉,“恶人”为一切不如意的社会问题背锅,大众自己作为无辜的受气包,在集体声讨“恶人”的狂欢中撒撒气。从这个层面来理解,也可以说,《罗刹海市》是这个时代的《白毛女》。
备注一:传统的“忠奸史观”,属于实质正义思维的一种产物,而实质正义思维习惯和对世界的二元对立认知有一定关系。早在两千七百来年前,信奉拜火教的波斯人就认为世界中美丑对立,善恶在斗争,这种善恶二元对立的世界观和由此相伴而生的实质正义思维模式,和现代文明中强调程序正义优先的思维模式,其实存在着本质上的冲突,这也是迄今为止,中西亚很多地区仍然停滞于前现代社会的一个原因。
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传统中,至少从奥古斯丁神学开始,它的主流传统就一直强调此岸世界的本质就是罪与堕落,所以这种文化传统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并非基于二元对立,而是上帝面前人人的罪性平等(这和权利平等其实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),也就不可能给任何人,包括大众以道德审判之下的豁免权,因此从理论上来讲,在这种文化传统中,相对容易慢慢形成重视程序正义的思维习惯,而有了这种思维习惯,也才有以平和游戏的方式进行彼此利益博弈的可能,否则就等于承认有人可以内圣外王,或者替天行道,那样的话,反而很难走出前现代的状态。
备注二:盛世益隆,杜肃亦增,而文水之雅量则未必常有,故为防失联,请长按或扫描如下二维码添加作者个人微信号。此号仅供已经关注本公众号的读者备用,日常情况下恕不寒暄问候亦不闲聊,还望大家谅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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